2012年4月3日 星期二

記者、學生、公民

約莫是兩、三年前,有一次環資邀請了幾位中國記者來台訪問,其中幾位也撥空來到苦勞網跟大家認識認識。席間聊開來了,一位記者亮出他的記者證給我們看,眾人好奇的圍觀,上面印著鮮紅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徽,他說,在大陸,記者的身分是政府給予、核准的,意指國家把記者視為政府體制的一份子。

當時,在場者莫不深刻體會到,在台灣的我們所擁有的自由,是怎麼一回事。但有時候回想中國記者亮出記者證給我們看的那一刻,自由好像常常又不是那麼真切握在手中的,因為身為一個「阿撒不魯」媒體的記者,或者某些根本也不屬於任何「阿撒不魯」媒體的「公民記者」,不只是政府三不五十的刁難你,有時候連同業、同儕,都想排擠、打壓你,雖然平時大家都相安無事,但當你問到官員不想回答的問題,他們往往先問一句「你是記者嗎?」,當主流媒體因為你太認真問的比較詳細但她趕時間,他們就直接說「這是我們的記者會」,其他人不可以來妨礙我們「工作」。沒錯,我指的正是中視記者阻擋立報記者採訪,並大嗆苦勞網「沒有在新聞局登記」的這件事(當然相關的「小摩擦」我想還很多,在此恕我沒辦法一一列舉)。(關於該事件的始末,可參考[1][2][3]



身為一個曾經在苦勞網當「記者」,現在還是「學生」,離開苦勞網後也偶爾不定期進行採訪行為的「公民」,我也想來寫寫這兩三年下來的一些雜感。

今年3月8日,豬農北上抗議、蛋洗農委會那天,我正處在一個不知該如何定位自己的時期。那時我離開苦勞網有一段時間了,論文也還沒寫完,辭掉了在電視台的打工,空出來一些時間,想去採訪、拍照、寫作的熱情還存在著,但我卻已經失去了任何可以自稱為記者的身分,身上隨便翻翻只有在雜誌當特約編輯的名片,勉強還跟媒體掛的上一點邊。

我還是偶爾出現在一些採訪場合中,蘭嶼220反核廢行動那天我也一頭熱血的衝去了,雖然在這些場合中,我的存在有點尷尬,不知道怎麼跟採訪對象說明我的來意,但還是默默的紀錄著,有些採訪所得的內容,就透過個人部落格與Facebook發出去。3月8日那天在農委會外也不例外,直到豬農載來的雞蛋已經丟得差不多,農委會副主委王政騰也出面對群眾講話,並且帶著各地養豬協會的代表準備進到農委會裡協商,警察在密密麻麻的拒馬中間開了一個洞,讓協會代表們進去。

其中,有幾家動作快的媒體也跟著鑽進去了,不過警察卻突然擋住後面的記者,不讓他們進去,於是所有被擋住的記者開始跟警察爭辯、爭取,沒有只放幾家進去把其他家擋在外的道理,鬧了一陣警察同意讓後面的記者進去,但要先檢查記者證。這下可好,我身上根本沒半張記者證,但又想進去了解協商的結果(雖然後來那個協商會不公開),只好先拿出雜誌社的名片擋一擋,警察也還是讓我進去了。

當然,在那樣的抗爭場合之中,你可以說,警察為了維持秩序,為了不讓可疑份子混進去傷害官員,所以必須用這樣的方式來確保「進去裡面的只有記者」。但用這個方式就可以完全確保安全嗎?難道不會有有心人士假造記者證混進去?為什麼不是驗身分證?為什麼可以用這樣的理由阻止想關心公共事務的公民?

為什麼官員如此高高在上到只有「被認為是媒體的人」才可以接近、採訪?
為什麼政府資訊只透露給「被認為是媒體的人」?

記者會和政府官員究竟可不可以是屬於「誰的」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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年初,因為我的「學生」身分,有機會入選了日本交流協會辦給新聞傳播科系學生的訪日團,到讀賣新聞、NHK、日本記者協會,還有位於東北仙台地區的仙台放送、河北新報等媒體訪問。在交流過程中,除了談到對災難新聞的採訪、如何處理核災議題等,我們事先提了一些關於日本獨立媒體、公民新聞發展的問題,也已經翻譯好,交到各個機構的手上。

令人意外的是,日本記者協會負責接待我們的主管,直截了當的說「日本沒有什麼獨立媒體這種說法」,而其他的單位對於這個問題也沒有多談。直到我們跟仙台放送的編輯局局長等人交談到尾聲時,他們忍不住問了「像台灣這樣,一般的公民也可以進行採訪,不會很亂嗎?」,這句話突然有點踩到眾人的線,大家開始你一言我一語的發言,有同學提到在苗栗大埔事件中,是公民記者的力量,揭發了政府胡作非為,也有同學解釋了Peopo的運作,但礙於短時間內根本無法將台灣的狀況解釋清楚,又必須透過翻譯,我想仙台放送的主管們大概也是有聽沒有懂。而在那個討論中,我試著告訴他們,因為台灣沒有「記者俱樂部」的制度,就算是獨立媒體或是公民記者,也還是有機會向政府官員求證資訊,所以不會像你們所說的「會很亂」。

所謂的「記者俱樂部」,指的就是採訪某部會的記者,必須加入該部會的記者俱樂部,才能夠擁有採訪該部會官員,以及參與該部會所舉行記者會的「資格」。雖然在日本新聞圈中,這樣的制度已經逐漸瓦解、記者的採訪慢慢的比較自由了,但在如警視廳等比較保守的政府部門,還是維持這種制度。還記得前一陣子日本發生的台灣留學生情殺案件嗎?當時前往日本跑新聞的台灣媒體,就因為不是警視廳俱樂部的成員,所以被擋在他們所召開的記者會門外,也引起台灣媒體的不滿。

或許很多人會覺得,日本的媒體好有秩序、好守規矩,所以才能在面臨災難時,也那麼盡忠職守的理性報導,但這真的是我們要的嗎?NHK、讀賣新聞的主管都提到,東日本大地震後,他們對於核災的報導,「以官方和東電所提供的資訊為主」,但對核電資訊稍有點了解的人都知道,政府跟電力公司(如台灣的台電),對於相關訊息總是採取粉飾太平、謊稱安全在掌控之內的態度,近日也出現了一些報導,指出東電早在核災發生當下就知道電廠內爐心已經融毀,卻沒有如實對外說明災情。

在這樣的情況下,號稱「嚴守本分」、「謹守秩序」,所以只根據官方消息進行採訪的日本媒體,真的有善盡監督責任嗎?由官方認可的記者,來報導官方提供的資訊,怎麼樣聽起來都怪怪的。我無意指責任何媒體,也不是要在這裡評斷高下,更不是想在這裡稱讚台灣媒體,畢竟台灣媒體,尤其是部分電視新聞扒糞式的報導方式,已經脫離追逐真相的精神,我想說的是,在揭露政府弊端這點,至少台灣的幾個獨立媒體,一直都扮演著一定的功能,雖然看的人不見得多,不過他們還是努力的想讓事件的真相更清楚一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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對於採訪權的爭辯,如果只限縮於大媒體、小媒體、獨立媒體、主流媒體的對立,也許還是沒辦法看到問題的全貌。事實上,在台灣記者證本來就不是由政府所核發(難不成我們跟中國一樣嗎?),但在絕大多數的政府部門,記者證仍然是決定一個人有沒有權利入內採訪的依據。

說來也奇怪,人明明擁有「知的權利」,但我們卻習慣把權利交由記者代為履行,並從來不過問他們有沒有真的盡到義務。當一個公民想跳過記者這一層,想去直接行使這樣的權利,並進一步直接的監督政府時,不僅鮮少人願意鼓勵他,反而是百般刁難。在代議制度中,民意代表至少也是經過普選,並且接受監督,記者既非民選也沒人可監督,卻如此神聖而不可侵犯的「代替」民意,當學院中早已不斷檢討著「第四權」這個詞的不妥,還是有許多記者根本完全不曾自省,也沒有任何自覺?

在苦勞網的時候,我常常在思考「運動的媒體,媒體的運動」這句話,苦勞網做為運動的媒體,這是無庸置疑的,但「媒體的運動」是什麼意思呢?就我個人的理解,就是在衝撞我們對「媒體」該有面貌的想像。這個衝撞可大可小,每一次到公部門去採訪,在電話裡不厭其煩的跟公務員解釋「苦勞網是什麼」,對當時的我來說都是一個小衝撞的過程。

再如:苦勞網沒有固定跑某部會的記者,同一個環評案、同個議題,可以每次都不同人去跑並且生產出報導,記者也不是專職,這都不太像是一般人認為的「媒體」樣貌。此外,苦勞網的記者偶爾也會被當成「來抗議的學生」,(事實上苦勞記者之中也真的有些人是學生),被警察當成「假記者」拖上警備車抓走。

而這幾年下來,每個不同的獨立媒體,都用不同的方式、不同的模式在營運並且衝撞著,只有「辛苦」是一樣的。我曾待過的苦勞網是其中一種模式,其他的媒體、記者也各有一套在主流中求生存的技能,沒有雄厚財力與資源的支援、沒有公部門給予的禮遇,憑著只是想揭發更多真相,想讓更多人了解社會不同面貌的熱情而已。

至於最常被指責的「你們這些媒體都有特定立場」,我只能說,「沒有立場也已經是一種立場」,用客觀來包裝自己,也許一時騙的了自己的良心,卻騙不了社會大眾的眼睛。

當某些大記者們,用一些「獨立媒體妨礙到我們工作」、「公民記者沒有秩序,又愛把官員當敵人」,諸如此類的理由,想把記者會跟政府官員變成「自己的」,究竟是因為害怕自己長久以來由公部門所給予的特許權受到動搖?還是害怕自己的地位被取代?還是有什麼其他的原因?道上的規矩也許外行人不是那麼理解,但如果想讓這個社會變得更好,也許適時的溝通就可以解決「小摩擦」,讓更多人都可以一起關注公眾事務,而不是用罵用排擠的,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的熱情。當不少媒體都開始掛出「你也可以是記者」的口號(如聯合新聞網的這個網頁),我很想問,你們是真心這樣認為嗎?

希望我們永遠不會變成「那樣」的記者,不會變成「那樣」的公民、「那樣」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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