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2月5日 星期二

希望與絕望

擋住火車的關廠工人。
一進到擠滿關廠工人還有大批警力的台北車站月台,肅殺氣氛馬上開始讓人胃痛。

原本關廠工人說,等勞委會主委潘世偉到八點四十,否則就跳下月台臥軌。他們在月台上席地而坐,緊貼著月台邊緣,一不小心就可能馬上跌落。

但還未到預定時間,大約八點二十分左右,眼看隔壁月台正有一台區間車要進站,工人們突然翻身陸續越過鐵軌,往火車駛來的方向前進。

自始自終握著相機的手是一直發抖的,害怕火車來不及停下、害怕有人出事,種種的畫面在腦中飛快閃。就在那一瞬間,火車急急停下了。

工人們真的用肉身癱瘓了鐵軌。16年前的歷史畫面,如今再度重現。



工人們不顧火車正在進站,仍然繼續跨越鐵軌,最後逼得火車急停下來。


此時,工人們不斷移動,或坐或躺,占滿了鐵軌,而月台上等車的旅客也越來越多。車站內不斷廣播「因為受民眾抗爭影響,請旅客全部改到第四月台搭車」,等不到列車進站的人,情緒也越來越沸騰,有人不斷大喊「我要回家!我要回家!」,也有人開始跟軌道上的工人對罵,要警察快點把工人都抓走。一度我和幾位記者們,甚至聽到有一位男子喊說,要火車把工人「全部壓死」。

聽到這句話的瞬間,腦中一度是空白的。覺得胸口充塞無法言喻的憤怒,但更多的感覺,卻是無窮的悲傷。潘世偉當然不會出來,因為他知道只要讓旅客和工人吵起來,讓不同立場的人互相對立,對統治者來說就是最佳的解決之道。

我不斷想著,如果今天我是月台上,急著回家、等得不耐煩的人,我會怎麼做?

如果今天月台上幾百個人,是跟著關廠工人一起吶喊,一起要求勞委會馬上出面解決問題,讓雙方都可以順利「回家」,又會是什麼樣的光景?

對旁觀者來說,這兩種都是解決問題的方式,但是什麼樣的社會與教育體制,讓人們長成了不願了解真相、憎恨搗亂者與抗爭者的「順民」?又在警察把抗爭工人抬離鐵軌的同時,跟著鼓譟大喊「拖走、拖走、拖走」?


大約半小時後,總共有八位抗爭者被捕,關廠工人也被警察又拉又拖的,離開鐵軌。

七十幾歲的阿嬤說,16年前她開始抗爭的那年,孫子恰好出生,今年都讀高二了,但她的腳也越來越不好、快要走不動;一群阿姨們討論著,今天一整天都沒吃什麼東西,渴了也不敢喝水,怕上廁所不方便。一場激烈抗爭中,如此平凡的對話,都讓我不禁想起自己的長輩,同樣時時掛念著兒孫,同樣因為年紀增長,身體有些不方便,但同樣經歷過經濟起飛的時代,命運卻如此不同。

我問一位今年62歲的聯福製衣廠工人許阿姨,「你剛跳下月台的時候會不會怕」?她說,我才不怕,沒什麼好怕,反正豁出去了。

繼續追問,才知道許阿姨16年前就曾經臥軌過一次,當年還被以公共危險罪名起訴,判刑三年、緩刑五年。許阿姨說,聽到月台上的旅客罵工人,他很生氣,只想要拉他們也下來站在鐵軌上,「嘗嘗看那是什麼滋味就好」。

「要不是走投無路,我們幹嘛沒事跑來這裡做這些事?在家裡看電視就好啦!」許阿姨忿忿不平的說。「勞委會只說要幫我們找工作,但我們都五六十歲、七八十歲了,要去哪裡找工作?我根本不識字,沒有念過書,連國小的門口在哪裡都不知道,誰要用我?」。

許阿姨說,很多人根本不知道,16年前工人就因為遭到資方惡意關廠、拿不到欠薪,被逼上抗爭路,現在才會覺得他們做的事是在無理取鬧。

這句話出自一個不識字的老工人口中,格外諷刺。16年前,聯福工人準備臥軌前夕,他們就到處發傳單跟民眾道歉,希望社會支持他們的抗爭。傳單上寫些什麼,可想而知,不識字的工人並看不懂;識字的人,卻大多對他們的遭遇不屑一顧。

要選擇當那個想快點搭上火車回家的人?又或者要跟著工人一起對不公不義的政府吶喊?他們仍然走在抗爭的長路上,識字的人啊,你要給工人的是希望,還是絕望,只是一念之間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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